又到清明時
文/見忘
1
時間老得可真快!那天帶著孩子從老家梧溪田埂路過,田間一片綠的其中,棉菜就于不經意處低伏著。陽光從樹蔭打過,晃蕩在孩子飛奔的腳步上,記憶也隨之被閃耀了出來。
是的,那些低伏的棉菜,我也曾低伏著身子,用指尖掐起,放在竹籃子里。棉花一般的細茸,在嫩綠的葉芽上閃爍著,怎么也掩藏不住卷舌的香在我鼻尖泄露,待摘回家清洗干凈置熱鍋里烘炒之后,它就會與糯米(或晚米)糾纏著一起跳入磨盤,被磨成粉末,等著和水,揉搓,拿捏,包餡,直至蒸煮成果實般的飽滿……
這些瞬間晃過的動畫溢香,讓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,于是我對孩子說,這就是棉菜,做清明果的,你們知道嗎?只是,孩子對這些低伏的野草顯然不感興趣,田里的苜蓿(文成方言:草籽)長勢良好,花的紫艷已經綻放,綿延一大片看過去,則完全把孩子的眼光給吸引住了。孩子雀躍地奔去花叢,把我的提問尬撂在那兒。陽光斜落,影子孤長。
這些苜蓿其實是給豬吃的。在我小的時候,從來不會感興趣于給豬吃的食物,哪怕,它會開出那么紫的花來。生長在那個匱乏的時代,只有給人吃的食物,才是美好的存在。

2
當孩子的外婆把一籠棉菜饃糍(清明果)煮熟端到飯桌的時候,我才發現,清明節是真的快要到來了。
與我小時候吃的略有區別,孩子的外婆采用了一些便捷的自創手法,直接把炊熟的糯米與熱鍋熬出來的棉菜汁揉在一起,然后做成果實的模樣。餡還是菜頭絲炒鮮筍,以及紅豆沙,原本墊在果實下面的柑葉也換成了芥菜葉,不用剝離,直接就可以食用了。
孩子的外婆以前是開雜貨店的,由于習慣生意忙碌,對于食物總有想著便捷成就的慣性,不過于我而言,這樣的便捷似乎沒有絲毫影響食物的美味。
看著孩子吃得香甜,竟不自覺地想著要跟清明剝離開來。清明與死亡有著太多的氣息關聯,即使心思著懷念先人也是一種美好,卻總是釋解不了某種阻梗其中的感受;蛟S,先人的愿望,哪怕長眠地下,也是希望孩子吃得香甜,長得歡快,活得滋味。但一個人逐漸老去,得知生死別離,眼里蒙沙,又是另有一番滋味了。
的確,對于死亡,我曾經有一段時間也視為云煙飄渺,只是,隨著年事漸長,對于死亡的感受,在身邊親近的人不時觸及時,知覺就自然變得劇烈起來。
我的母親去世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。關于她的死亡,是我最近距離感知的一次生命別離震撼。在我小的時候,母親的精神忽然出現了問題,從此,她的命運與悲苦有了不解的相隨。數十年來,那些看似彼此獨向的時光,我卻幸運地被親情釋解出來的愛護單向纏繞,至死未休。每每想及至此,本是天性淡薄的我,亦是心緒難耐,分不清鼻梁的咸澀,究竟會以何種方式滲漏。有說,把口水倒灌,就會化作淚水流下。反之亦然。其實,我想我早已經習慣了,把淚水倒灌,這樣,口水就會涌向,一個節日本該自有的歡樂。譬如,那一個個清明果的飽滿。餡有酸甜,煮于蒸騰。
于是,看著香甜,忽然也有了香甜的感覺。母親是一個儉樸的人,哪怕精神有了毛病后,她的儉樸亦是一如既往。咸菜腌菜類是母親的最愛,配著下飯,還要細細咬一小口。及長后,特別自己也有了孩子,我才更深地知曉,她只是以她的方式,把能有的美味最大程度留于我享用。我享用香甜的時候,她也就能感覺香甜了。
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清明果,我果斷咬了一口,是香甜飽滿的滋味。

3
記得有一次帶孩子去爬山,是在老家梧溪,過年的時候。
上山,上山。盤旋而上的山路蜿蜒向前,走得久了,竟發現母親的墳墓就在路那邊的山坡上,通向那側的山路茅草雜生,走過去卻已是不遠了。我對孩子說,我們去看看奶奶吧。
說起奶奶,那時才幼兒園的小米常會問我,奶奶去哪里了?我便會說,奶奶去山上了。小米便會接著問,那奶奶還會回來嗎?我總是要認真想了想后說,會的,她會偷偷地來看你的。
路上走著,小米又問我了,我們會看到奶奶嗎?已上小學的丁丁笑了,說,傻瓜,奶奶已經死了,看不到了。
小米有些疑惑,問我,爸爸,人死了會去哪里呢?
我想了想,還是用了孩子媽媽的答案,人死了就是去另外一個世界。我們看不到了,但能感覺得到。
終于,到了母親的墳墓前。那是一綹土坑,墳面上雜草叢生,青黃交接。山風不是很大,野草荒涼,輕伏搖晃。而我爺爺奶奶的墳墓就在隔壁。爺爺去世的時候,我還是少年,想來印象已是模糊。而奶奶去世的時候,父親也只是少年,我自是素未謀面。我站在墳前,對孩子指著說,這里是奶奶住的地方,這里是阿太住的地方,你們拜拜吧。
孩子跟著外婆長大,老人相信有神靈護佑,孩子拜得也有模有樣。我是空著手過來,雖然未到清明,卻難免有絲歉意。我不欠這山高水遠,但欠這人間煙火,生死別離。
我想,到清明的時候,不管有沒有再去墳前祭拜,我都要用美食犒勞一番。因為,我品嘗香甜的時候,母親,乃至我的爺爺奶奶等先人,也會在另一個世界品聞到香甜的滋味。
比血緣更有穿透力的,那就是愛,能夠穿透不同的世界,如聞美食,彼此香甜,世代傳承。
當然,記憶里的美好,只是你以為的美好。向前奔跑的孩子,是不會停下來與你回望記憶的。一代人逐漸老去,一代人不斷生長,而更上一代人,他們已經逐漸凋零,死亡會把他們的軀體帶到山坡上,墳墓中,當清明來臨時,以血緣為紐帶的香火,就會在墳堂前裊裊升起。
而在田野對面的山坡上,我太爺爺的墳墓就埋在那兒。那是我素未謀面的親人,在那兒長眠久遠。在我小的時候,記得清明節前,父親通常都會帶我去那兒祭掃。大人們會把墳墓上長出的雜草割挖干凈,并在墳面的石條角上敲上紙條,然后擺上清明果,上香祭拜。
在這樣的既定儀禮中,印象里,幾乎都是在說說笑笑歡快的氛圍中進行的。在孩子的眼里,死亡是理所當然的存在,如同這些長在山坡上的墳墓,以及長眠在其里的先輩,與悲傷毫無瓜葛。記憶深處,春草青翠,雨后流云緩緩流淌,映在孩子們的眼里,亦是同樣清澈。
記得,在祭掃完成后,照例會分享那些祭拜先人的食物,特別是清明果。大人們說,這些東西吃了會長命,所以清明果也叫長命果。孩子們自然會得到優先分享的待遇,在那個食物還是相當匱乏的年代,這樣的權力獲得,或也是孩子心底愿意跟著長輩祭掃祖墳的動力所在。
是的,在我曾是孩子的時候,食物的香溢會掩蓋所有死亡的氣息。死亡大概是悲傷的事件,但孩子無法理解。正如無法理解,清明雨濕,墳頭煙起。
如今,我亦逐漸老去,對于死亡,已經有了較為完整的感知。只是,那些關于食物的美好,在我回憶中依舊新鮮锃亮,愈是時間磨損,愈是冷艷刀光。而在這些光彩的耀照下,死亡的疼痛也開始變得敏感,忽如其來。
清明,慢慢地走近,這樣的感覺就會不時地清晰起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