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前河,是一支千年流淌的歌
鄭楊松歲月的風雨已經卷走了許多的記憶,但老一輩人的心中怎么也忘不掉大峃門前河的水聲。門前河是大峃人永遠的話題,古往今來,門前河流經處究竟演繹過哪些值得回憶的往事,又有什么樣的風土人情呢?
門前河的歷史,最早可追溯到唐朝時期。那時泗水與龍溪挾流左右,大峃是一個很大的溪灘垟沙洲,荊棘遍地,蘆葦叢生,先有林氏移居沙洲西部(今苔湖)接著又有陳氏遷入,他們在這一片處女地上開荒造田,疊石建房。當時溪低地高,泗溪水不能為農田所用,人們為了引水灌田,在泗溪上游,龍溪與泗溪交匯處的西山腳下,疊石筑壩,開渠引流,這就是門前河的雛形,后來子孫繁衍,人多地也多,小水渠不再適應,于是凡受益處年年派人加固堤壩,加寬渠道,連通各處溝澗,漸成大峃的水利命脈。再后來有人于渠前建房,于是水渠有了名,叫“門前河”。由于用水的需要,逐年進行開鑿,維修和疏浚,才形成碧水穿街,店戶繞流,田有水網的良好環境,這是一條旱時引水,澇時排水的人工河。它灌溉了大峃大多數垟田,成為哺育大峃百姓不可缺少的物質基礎,千百年來,大峃以巧妙的街道布局,古樸的店家門面,科學的農田水利設施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而聞名。
所有的江,河,溪都是源頭小,出口大,因為它一路奔波匯合了千坑萬溝的水。唯門前河,恰恰相反,頭大而尾細,因為它一路分流散網。這里水深不過尺,沒有兇險的水渦,沒有震山的吼聲,只是悄悄地流,靜靜地淌,形成大峃特色的水系布局。門前河穿插于前街后院,分流于農田水池,星羅棋布的小水渠和眾多的支流似掌上的脈網及伸岀的手指,引水入街復岀街,所到之處,農家燃起裊裊炊煙,便是滋潤的大峃家園所在。
門前河的主流從西山腳入街到林店尾三官亭岀街,兩千多米的河溪至少有兩個名字,以中街(今縣前街)為界,上段稱門前河,約1.5米寬的河床是露天的,在大峃街后院流過。下段稱門前溪,溪床約1米,在街前流過,門前溪鋪上石板,是封閉式的,是暗溪。溪水環繞全街,不僅解決了飲食用水,洗滌用水,灌溉用水,也是天然的消防設備,千百年來,造福于大峃人。
灌溉農田,是門前河的最初目的,門前河水利網覆蓋了苔湖垟、下岡垟、馱湖垟、五本垟四大垟(大峃人把面積大,地平的農田塅稱為垟田)這些平整的垟田,多數為沖積土土質,通透性好,宜種各類作物。這四垟被稱作是大峃的糧倉。由于沙質土,保水性差,通常為每天灌水。因此爭水糾紛不斷,有些勢單力薄的農戶,爭水往往處于劣勢下風,只好舍痛割愛改種番薯,比如五本垟是水尾,土質宜種水稻,但門前河鞭長莫及,只好種旱作物。門前河入口處水源足,但土質不宜種稻,偏偏可以種稻。所謂的近水樓臺先得月與天時地利,在這里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多少可憐的農人,每逢夏旱天通夜露宿在水缺口的田頭地角上,他們擔心夜里有人扒開水缺口,偷放稻田里的水,無情的蚊子把人的臉、胳膊腿都叮腫了,在門前河爭水吵口打架是家常便飯,鬧岀人命也不是新鮮事。
門前河有悲聲,也有笑語,當流經文中時,下課鈴響了,河里便充滿了歡聲笑語,成群結隊的學生涌向門前河,河里有蝦兒、石斑魚、沙鰍、鯽魚、沙螺、河蚌(白殼)、溪蟹。許多學生在這里戲水捉魚,那時,我大姐在這里讀初三,二哥初一,二哥是捉蟹高手,很有一套,他說:“有蟹的地方就有蟹路,即蟹爬過的地方有新鮮沙子,只要用一小竹桿破開口子,挾上一條小沙鰍或蚯蚓當誘餌,放到洞口,當溪蟹嗅到腥味就岀來了,這時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手到擒來!倍缱叫窂奈词,常在課余捉到幾只,有時捉蟹,留連忘返,常有曠課,引起老師注意。這一天二哥又捉到兩只溪蟹,用紙包好放在口袋里,上課時,二哥怕蟹在紙包里會憋死,時不時打開紙包看一眼,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實在可愛,二哥愛不釋手。不料二哥的舉動被女老師看見了,二哥玩蟹已有前科,這溪蟹被沒收了,老師不小心被蟹鉗住了手指,雖然痛,老師沒有尖叫失態,保持她的威嚴形象。老師想把蟹丟掉,那該死的溪蟹,死不松鉗,老師雖然細皮嫩肉,到底為人師表,她皺著眉頭,用另一只手折斷蟹腿,口中念念有詞:“看你橫行霸道到幾時!崩蠋熃又f:“動物都是直著走的,唯這蟹,是橫著行的,這橫行霸道的‘橫行’兩字就是蟹里來的!崩蠋煴恍枫Q,講蟹,讓同學們增知識了。我大姐在課余也下門前河,她不會捉蟹,喜歡撿河蚌(大峃人叫白殼)。我想,大姐是不是對河蚌情有獨鐘?那時村里排《水淹金山》的戲,劇組的導演叫大姐扮演河蚌精,法海與白蛇斗法,白蛇調來水族,大姐背負著蚌殼,那一張一合,一招一式,演得真好。自那以后,文中的同學叫大姐白殼精,那時我懷疑大姐是不是真的是河蚌精。
門前河繞了一小彎就是周宅,周宅是富貴人家,在大峃算得上是書香門第,詩禮傳家。周家公子周醉樵在學校里接受新文化、新思想教育,對地主剝削農民表示不滿,決心獻身解放事業,回家勸導父親對佃戶減租減息,在1928年就參加中國共產黨,并在周宅成立黨支部,周醉樵任書記,配合紅十三軍智繳大峃警察所的全部槍械。周宅的周家子弟周日永、周國華、周日孚、周沛宣先后加入地下黨,在抗日戰爭,解放戰爭中沖鋒陷陣英勇就義。周醉樵是大峃最早的共產黨員,先后會見紅十三軍軍長胡公冕、閩浙邊省委書記劉英和挺進師師長粟裕。門前河留下了周醉樵等革命先烈的血跡。
荷花田是門前河的一道風景線。這塊田四面高排水困難,加上門前河漏水,荷花田成為排水池,因終年積水,農戶用來種蓮。這里是五月荷花六月蓮,七月鯉魚跳過田,既是蓮田,也是魚池,農戶是五月看花,六月采蓮,七月捉魚,八月挖泥鰍,九月挖蓮藕。據說這是周家的祠堂田,年年由周家后裔輪流管理,其收入用于群益小學的公益事業。
前面就是橋頭碓了,這橋頭碓不在荒灘野外,卻在左鄰右舍間,由于水位落差較低,這個水碓的水碓轔轉盤較小。只帶動兩個搗硾,日夜不停,發出咿呀一哐的響聲,伴奏著石磨聲、風車聲,聲聲入耳。都說有水碓的地方,就有故事。聽說清嘉慶年間,大峃巡檢司孟裕帶領百姓治水,曾來橋頭碓坐過,并對門前河治理提出意見,不過,縣志只記載孟裕修孟堤,沒有記載孟裕治理門前河,孟裕有無到過橋頭碓不得而知,今人分析這孟老爺應到過橋頭碓,當時府衙就在附近?谷諔馉帟r期日本人飛機在這里附近丟下三顆炸彈,炸死三個人,橋頭碓也被炸壞一角,當時橋頭碓有人搗米,幸未中彈!斑@狗生的小日本不得好死!睒蝾^碓里傳岀搗米人的叫罵聲。
緊依門前河的是橋頭井,這座千年古井素有“井水甲天下”之稱,井底有三個很大的泉眼,日噴夜涌,與門前河連成一氣,不斷給門前河注入新的活力,傳聞井底下可通東海,要不哪來這么大的井水?大旱年各條小溪水干,但門前河是不會斷水的,有人說過,從橋頭井開始,門前河有三分之一的水來自橋頭井,因此,任憑怎么旱,門前河依然碧水清波。大峃人生死不離門前河,生時用門前河水浴身,洗去胎氣,死后用門前河水潔身,回歸自然。
三板橋在橋頭井下首,這里是典型的小橋,流水,人家,青瓦粉墻和幽長的雨巷,我估計門前河因這里而得名,因為當時橋頭井以上的住房尚未連接,算不上是“街”,河水曲曲彎彎穿插于農田與房屋之間。只有到了這里,房屋錯落有致成為大峃后街(現在的前垟巷一帶),只是街道窄些,所謂的一水穿街,就是這里。它流動的是大峃繾綣而溫柔的血液,滋養著大峃人的儒雅、俊逸、倜儻和風流的個性。
下面就是河頭廟了,河頭廟因門前河而得名。這廟前是河,后是田,左右都是人家,是一座臨水靠田近人家的風水寶地,是清同治年間的古廟,這里佛燈常明,經聲不斷,是曲水流觴的仙家佛地,正中坐的是陳十四娘娘,左右分別是林娘娘和李娘娘。大峃人最信任陳十四娘娘,說是很靈驗,救苦救難,有求必應,那時沒有醫院,百姓有個頭痛身熱,總往河頭廟求神拜佛,以求逢兇化吉。廟主都是陳十四的化身,不管什么病,反正都是惡魔纏身,廟主口中念念有詞,然后用三張紙錢在陳十四娘娘神臺燒過,把紙錢灰放在碗內,泡門前河水,說這是化來的仙丹,讓患者象征性地咪一小口,準能手到病除。這陳十四不但能除災免病保太平,還能保你升官發財,求學,求婚姻的,都來這里許愿,有許愿的,就有還愿的,河頭廟的日常開支,就靠還愿的了。再往下走就是中街了,中街是大峃最熱鬧的地方,人多了,門前河水的清潔,成為大家共同的愿望。門前河水淺,但清得像玻璃鏡,照映著人們忙碌的身影,疊印著歲月的蒼茫,謄寫著一代又一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人故事。這里都是近水人家,用不著早上起來先擔滿一缸水,然后下地干活,完全可以先燒火,后提水,再煮飯,因為每家都習慣于早晨的河水為飲食用水,所以早晨是沒有人在這里洗衣的。太陽升起的時候,門前河就熱鬧起來,婦女們開始登場,洗衣的、洗菜的伴隨著各家的生活閑話,在河邊拋下一陣陣笑聲,夏日的黃昏是男人與小孩的世界,他們在這里洗澡沖涼,不過他們都是帶著面盤水桶沖洗,不讓臟水回流門前河。
最忙碌的還是金秋十月,男人在這里洗番薯,女人在這里刨番薯絲,老人在這里曬番薯絲。過年時門前河更是另一番景象,洗窗門的、搗饃糍的、做酒的。未過年,門前河先漏春消息。
門前河流到哪里都是干干凈凈的,小孩是絕對不會往河里撒尿的,更沒人在這里洗馬桶,在門前河人家的板壁上寫著“這里是食用水,在這里洗馬桶是狗生的”。這是大峃人的祖訓,說是如果洗馬桶水讓下游人吃了,洗馬桶人會遭天譴,遭雷劈的。再說,那時種田沒有化肥,人糞尿是農家主要肥料,就是洗馬桶水也舍不得倒掉,都施到菜地里去。小孩讀書,家長會讓孩子在自家茅坑里拉完屎尿再走,不讓肥水流入外人田,早已成習慣。大人更是以身作則,大峃有個叫陳德高的父子從龍川做客回來,路上德高內急,德高父親叫德高憋著回家拉,德高憋得慌終于要屙,德高父親在路邊摘了幾片桐樹葉,叫德高屙在桐樹葉上包好帶回來,當到家時,德高的侄兒以為叔叔桐樹葉包著吃的,搶著要,被德高父親搶過丟入茅坑里,侄兒以為爺爺把吃的丟入茅坑,還到他媽媽處告狀。這話不是我瞎編的,被多人傳為笑話,這說明在那個年代,門前河的水,從頭到尾都不會被污染的。
門前河到中街(今縣前街)就分作兩大水系分流,一水分流岀街,向上新屋水碓樓方向流去,經水碓樓利用后并入泗溪。一水繼續南下,往大峃街穿街向林店尾方向流去,經三官亭岀口匯入鳳溪。由于水的分流,縣前街以下的河名也改了,叫“門前溪”,門前溪不是露天的,溪床變小,約1米左右,溪面鋪上石板,溪流不在街當中穿過,全沿著左邊店房門口的石階往南流去。
一條封閉式的門前溪,當涓涓的溪水到一家豆腐店時,因豆腐店用水量大,石板被打開了。這是一家平陽人開的豆腐店,生意極好,豆腐店有三個人,(那時還沒有老板,老板娘的稱呼)我們管做豆腐的叫“老師”,管老師的老婆叫“老師母”,管他們的女兒叫“豆腐囡”,這一家子很會做生意,老師做豆腐,豆腐囡賣豆腐,老師母賣豆腐渣。在那個年代豆腐渣便宜,要排隊,買豆腐隨到隨買。老師母半老徐娘,風韻不減當年,人稱西施,這家豆腐店開了多年,沒有取店名,人們都叫“西施豆腐店”。有人喜歡與老師母開玩笑,老師母從不生氣,總是掛著笑臉,老師母賣豆腐渣從不用秤,手一摸就知道斤兩。賣豆腐的豆腐囡十五六歲光景,正是讀書的花季年華,總是羞答答的樣子,大家說,這個豆腐囡不是做生意的料,出生在這樣的家庭,準是投錯了胎,她是千金小姐的貌,窮丫頭的命。這豆腐老師除了干活就是抽煙,整天沒有一句話,有人懷疑老師是老師母雇來的長工。
門前溪的引流初衷是灌田與消防,但消防的效果不大。1953年大峃火災,由于都是木屋樓臺,干柴烈火一撞成災,火勢很猛,那時既無消防器材,也無消防專業隊伍,火苗一成勢,百姓亂了方寸,人們打開溪蓋石板,卻發現距離太近,都說遠水救不得近火,門前溪近在咫尺,觸手可及,但近火燒身,城門失火殃及池魚,門前溪也葬身火海了,火在地上燒,水在地下流,水火相容了,先人的防火設施,尚欠科學。
如今,門前河也好,門前溪也好,都無蹤無影了,也許年輕的大峃人根本不知道,大峃曾是碧水穿街的古鎮,風景如畫的老區,那些爭水的農人已經睡去了,昔日糞坑里的大糞是農人的寶中之寶,如今成了人們掩鼻而過的棄物,在衛生間里被自來水沖入下水道。下水道的前身就是門前溪,但流的是不一樣的水,過去流的是被今人稱為礦泉水的飲水,現在流的是被過去人稱為寶中之寶的糞水,大峃街曾幾度開膛破肚為的是五水共治,清濁分流,功能不同了。 門前河呀,你是一支千年流淌的的歌,如今也換曲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