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將遠去的篾匠
在農村,農具種類繁多,農民需求量最大的就是篾器了。掛壁的米篩糠篩,靠墻的谷笪(簟)番薯簾,地上放的沙箕,坐著的竹椅子,睡著的篾席,吃飯的竹筷子,哪樣都離不開竹子,離不開篾匠。
文成山多,農村有門前屋后植竹習慣。竹林之下,自然生出竹藝匠人。俗話說,手藝在身,吃穿不愁,但他們不是正兒八經的篾匠,頂多算是半拉子篾匠,他們上不得廳堂,都是在自家自己派篾自己編織些如沙箕之類的簡單篾器,拿到市場換幾個銅鈿。這些手藝人,有些學過一年半載,僅學到一些皮毛,有些是偷師學藝,有些是依樣畫葫蘆,無師自通。這些半拉子匠人,在本村是香餑餑,比起那些無業游民強多了,每到農忙,叫幫忙的多,沙箕把子斷了,谷籮杖壞了,鄉里鄉親總是要幫忙的,而且不收錢。有些人過意不去,有送煙送酒的,當然也有女人送不起禮物以身相許的。
真正的篾匠高手是帶徒弟的,一般是一個師傅帶一個徒弟一個幫作,也有一個師傅不帶幫作帶兩個徒弟的。這里指的幫作,是剛出師的師傅,手藝不是很精,但可以獨當一面,可以單獨完成活計,幫作的工夫錢,東家付多少是多少。徒弟就不同了,要吃最多的苦,得最少的工夫錢,徒弟的工夫錢由師傅定,上世紀七十年代,以每天一元工夫錢為例,徒弟的第一年工夫錢是每天兩角,第二年每天四角,第三年每天六角,出師后,師傅不再抽扣工夫錢,東家付多少是多少。幫作一般是師傅的大徒弟,出師后的大徒弟,雖然還在師傅身邊,其地位可以與師傅平起平坐。師傅一般對大徒弟很客氣,原因是師傅離不開大徒弟,因為農戶做篾,新添置的多,修補的少,雖然農村計工不計件算工資,但谷笪六工一條,谷籮兩工一擔,已有先例,你如果完不成,那么你的生意也到頭了,下年另請高明了,所以一般活計是,幫作完成分內的事,師傅除完成分內的事外,還要幫徒弟派補篾。一個師傅如果不具備超額完成活計的本領,是不可帶徒弟的,三年徒弟是辛苦的,出門都是徒弟擔行頭,有時擔得汗流浹背,幫作也會幫忙擔一程,但進村人多時,幫作是不可擔行頭的,人家會認為你還是徒弟。
一個師徒幫作三人的組合,上工時都是師傅派篾,幫作編織,徒弟則蜷縮在上間角落,蹲在谷笪里,左手拿篾,右手拿篾貼在認真地查爛補缺。如果碰到東家嫁囡,需要添置帶雙喜的妝盆時,東家會給每個師傅發個小紅包(一般是每份一包煙錢),當師傅接過紅包時,會說上早添貴子之類的吉祥話。
過去,迫于生計,篾匠多有父傳子的。為寫本文,我走訪85歲高齡的篾匠陳師傅,我問他“篾匠手藝是不是祖傳的”?他說不是祖傳的,他的祖上家境還是相當富裕的。祖上也從事農業還讀書,是個典型的耕讀之家。每年都要請篾匠添置篾器農具和修修補補,光是篾器就擺滿兩間屋。清乾隆年間,祖上中了貢元,前來報喜的報錄送來捷報,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,一進門就竄進農具間,把篾器農具一搶而空,當時的家人非但沒有見怪,還喜滋滋地說:“各位慢慢拿,吃了點心再拿,樓上還有,人人有份!鄙w因明白這里的原因,閣下從此是貴人了,前程自有一番局面,去舊布新,無須這些舊農具擺在這里丟人現眼。幾百年后,家道衰落,祖上光環,漸次盡失,反正到了陳師傅這一代,已是生計維艱,為了生活,只好拜師學藝,學起篾匠來,而且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師傅,做啥像啥,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。所到之處吃香的喝辣的。
陳師傅在七十年代曾帶一個幫作、一個徒弟,在福建、江西做篾。那個幫作叫胡克有,是玉壺人,是他的大徒弟,出師后仍跟陳師傅在一起,他們師徒三人在江西黎川德勝關做篾時,大徒弟與當地的一個姑娘好上了,后來那姑娘有了身孕,姑娘想跟胡克有走,可是又割舍不下父母,這事讓當地村民知道后,村民不讓胡克有走,這樣胡克有做了當地人的女婿。事后陳師傅說,當地人有預謀,看上胡克有的人與藝,胡克有就這樣留在德勝關。過年時回文成,胡克有的父母尋上門來,陳師傅告知原委,胡克有的父母大哭起來,說是只有這么一個兒子,指望養老送終。陳師傅說,那姑娘生得標致,心地善良,他們不會不管你們的,算不定明年帶孫子回來了,說得胡克有的父母轉憂為喜。說起做篾的事,陳師傅如數家珍。他說,在所有手工業行業里,篾匠這支隊伍是最大的,文成縣不會少于兩萬人,特別珊溪、大峃一帶,每兩戶就有一個篾匠,農家離不開篾匠,文成的篾匠大多數都遠赴福建、江西,那兒田多農具多,特別集體化時,對篾匠的需求量特大,農村對谷笪、谷籮又不好好愛惜,篾器經不得日曬夜露,風吹雨打,都說,一年新,二年舊,三年補補湊,但集體的篾器,到了第四年,就要全面更新了,有的農具修補就不合算了。因此,集體化時期的上世紀60—80年代,是篾器的鼎盛時期。
陳師傅說,在竹多的山村,做篾以新添為主,在竹少的城鎮做篾以修補為主。城鎮用竹困難,不得不精打細算,因此,山里做篾,只用近篾青的上四層,城鎮則連篾黃的下四層,也充分利用了。做篾是少年工夫,從小學會蹲,人大了,骨頭硬,蹲就困難了。陳師傅13歲學藝,16歲出師,再跟師傅做三年幫作,19歲就開始帶徒弟了,走南闖北,進村入戶,歷盡艱辛,練成一身真功夫,站、蹲、跪,彎腰行動自如。破竹是站著破的,打竹節是彎著腰,嚓、嚓、嚓先剖凈竹節,接著把開好的竹,放在凳子上,開始開坯了,開坯是跪著開的,師傅左手握刀,右手握拳,拳心對著刀背,用力不輕不重開好坯口,然后左右開弓,竹坯“啪”的一聲,先是大坯中的一分為二,然后是小坯一分為二,直到分完單坯,接著開始破坯了,破坯是一只手往上送坯子,一只手往下遞篾刀,由上而下,發出“嘶嘶”的響聲。坯破好后就是過劍門,這劍門,就是把兩片刀片,釘在凳子上,引成劍門,師傅左手壓坯,右手拉坯,過劍門以后的篾坯,就頭尾一樣粗細了,坯成后,最后的工序才是派篾,派篾不但憑雙手,連吃飯的嘴也派上用場,成三點一線。一個師傅做蔑工夫的深淺,看派篾就知道了。功夫深的師傅派篾如飛花走線,工夫淺的寸寸驚心,稍不留神,手不均勻就斷了。
篾派好后就刮篾,把刮刀橫釘在凳子上,師傅一腳踏地,一腳踩凳,一手壓篾,一手拉篾,彎著腰,低著頭,把過刮刀的篾往后拉,手臂一直斜斜地舒展開來,直至伸直。如此反復的動作,猶如做體操一般。篾刮好后,就開始編織了,師傅把編織叫“打”以打谷籮為例,先按尺寸剪斷,逢中點墨為記,先打籮底。這籮底是蹲著打的,師傅左手上翻,右手帶尺下添,添篾時邊用篾刀在經緯線上拍打,使之篾片片片緊接,天衣無縫,這編織猶如織布穿梭一樣的原理;j底打好后,轉角織籮身,這織籮身是坐著的,師傅雙腳挾籮底,雙手織籮身,篾片上翻下飛,發出颯颯的響聲,那嫻熟而優美的動作在師傅手中演示著;j身織好后合口穿藤,上杖是最后的工序。這籮杖都是量身定做的,做好燒軟,安裝得體,恰到好處。陳師傅做的谷籮,勻稱平整,沒有疙瘩,可裝水,一兩個小時漏不完。
在文成,有人類以來就有篾竹器,其中為農業服務的有曬谷笪(簟)谷籮、畚箕、稻桶的圍簟、雨笠等,為生活服務的有籃、篩、椅、床、席、筐等,工藝品就更多,妝盆,花轎頂,馬燈,龍燈等。
陳師傅做過浙江、福建、江西篾匠。他說,各地的篾器,樣子,稱呼不一樣,但用途一樣,文成的曬谷笪(簟)可曬谷一百斤,一條簟要六工(天)要求篾質厚,細,說是經久耐用,而江西的簟,只要兩工(天)曬五十斤,要求薄,說是易卷筒。
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,隨著塑料制品的出現,谷籮被蛇皮袋所替代,曬谷簟被水泥坦,塑料布所替代,碾米用機器,谷進去后,米歸米,糠歸糖,根本不用篩,籃與筐也有塑料制品。篾器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。
臨走時,我叫陳師傅把做篾的行頭拿出來,讓我拍個照,他笑著說,早已馬放南山,刀槍入庫。我說,是不是封存讓后人留個紀念?他說,搬進新房后,打掃舊房時把它賣給收廢品的老頭了。 篾匠,這一支隊伍,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,睡去了,倒是偶有未曾從師的半拉子,仍然擔著畚箕在街頭叫賣。